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俞妍,中国作协会员,2017浙江“新荷十家”之一。短篇小说发表于《十月》《长江文艺》《清明》《百花洲》《安徽文学》《广州文艺》《天津文学》《广西文学》等。已出版小说集《青烟》《蜗牛》《裂瓷》《山野幽居》。
那是暮春季节,进入姚镇镇西老街,津甜的空气里弥散着新鲜柴木燃烧的烟味。继父与母亲走在前面,肩并肩在烟雾中前行,好似他们平时也如此恩爱。经过一家沙县小吃,一家旧式理发店,他们跨进一条窄胡同。
表姑迎了上来,拉住尹莹的手,夸赞尹莹女大十八变,眉眼像演林妹妹的陈晓旭。尹莹闻着表姑浪刺鼻的摩丝味,低头盯自己的脚尖。“还记得你表姑父吗?”母亲提醒尹莹。尹莹慢慢抬头看到一个男子,局促地叫着姑父。这个姑父似曾相识,却又忘了哪里见过。十多年前,母亲带着她嫁过来,她还是个小孩子。表姑父看上去比表姑年轻,穿宽大的浅棕色牛仔衬衫,淡蓝色牛仔裤,土黄色登山鞋松散着鞋带——彼时,在尹莹眼里,四十多岁的男人简直就是老头子了。
他们一起去看租给尹莹的小屋。那间小屋不过十来平方,面临镇西老街。表姑比划着哪里放复印机,哪里放电脑桌,还有一寸地可以摆小茶桌小圆凳。表姑父双手叉在裤袋里,低声问尹莹以前可学过画画。继父说尹莹读大学时画得可好了,还参加过学院的画展。“你姑父呀平时也画画,这下可找到知音啰。”表姑文绉绉的话叫人起鸡皮疙瘩。他们从出租屋出来,表姑父向尹莹招招手,带她走进他的书房。
那是尹莹一直向往的书房,房间不大,两排的书柜塞满书。临窗处有一张书桌,叠了画册和卷轴。书桌对门有一个落地青花瓷大花瓶,花瓶里也塞了画轴。旁侧立着几个根雕,上面摊满杂志。对上的墙壁趴着一只鸟巢,里面冒出几根芦苇。一个旧画架倚在墙角,画板上有一幅国画,极像元明时期的山水画。画中群峰耸立,山泉飞流而下,林峦间白云缭绕,有屋舍临溪而建,前面庭院中一仙鹤闲庭信步。山势树林均从高处蜿蜒迤逦而下,然后稍显平缓之势。尹莹看了看画作左上角的题款:秋山若画,署名姚桐。尹莹猜测着,表姑父名叫“姚桐”。表姑父问尹莹,这画如何。尹莹腼腆道,还是挺有风骨的。表姑父面露喜色,说人家只夸他的结构呀用墨呀层次呀,尹莹一张口就直指要害,真不可小觑。他将画取下来,卷起来递给尹莹。“你若喜欢,就送你了。”尹莹犹豫着,不知道接还是不接。姚桐说,这画可以装饰一下复印小店。他双臂抱胸,微微乜斜的眼神里说不清是亲切还是自负。
复印店开起来了。最初半月,生意并不好。之后不久,姚桐给尹莹接了几本内刊的生意,尹莹就忙碌起来。给这些文稿排版,在百度里搜索图片做插图。还有些小单位直接拿手稿过来,让尹莹都打到电脑里。尹莹感觉自己如同一家针织厂,从纺纱织布到缝衣服,一条龙全包下了。当一篇篇手稿输成文档,排版,插图,最后搞定封面,尹莹还是挺有成就感的。印刷业务,姚桐帮她联系了桥城日报的印刷厂,尹莹直接把定稿拿过去,让他们制版印刷。
母亲提着礼包去感谢表姑,表姑拍拍尹莹的肩头说,白天她与姚桐都上班,尹莹的午饭只能自己解决,以后尹莹就不要再去沙县小吃晚饭了,跟他们一起吃吧。“反正,你弟读高中住校……”表姑转头对母亲说,“我们把莹莹当自己的小囡来养,你不肉疼吧。”表姑哈哈笑着。
此后,尹莹开始在表姑家搭伙。姚桐下班回家,常常先在尹莹的小店里逗留片刻。他很关切地问尹莹是否太辛苦,有没时间创作自己的东西。尹莹总是很认真地回答。大专毕业后,尹莹去过一家广告公司,本想着学点东西,最终成了个打杂的,扛着巨大的展板举到皮卡车上,与一些小伙子爬梯子拉横幅,在墙壁上画宣传画,都是她的工作常态。她辞职开复印店,虽说依然辛苦,毕竟有了自由。闲暇时,她也拿起画笔,给路边的行人画速写。对面理发店的老伯,沙县小吃店里的食客,还有隔壁七八岁学骑车的小男孩,都跃然纸上。那日,姚桐问起她的画作,她怯生生地掏出速写本。姚桐一看赞不绝口,说到底是科班出身,速写很抓细节,线条自然流畅,夸张适度,艺术就应该表现这种似是而非的东西。
“你来吃饭,你姑父可高兴啦……”在表姑家搭了几次伙,表姑当着姚桐的面笑谑道。其实,平时吃饭,常常表姑在唱独角戏。尹莹有一种直觉,表姑夸张的语调似乎为了引起姚桐注意,但姚桐总是微蹙着眉。等表姑讲累了,姚桐会跟尹莹聊几句,大多是对当下画家画作的批评与赏析。彼时表姑会特别安静,像个学生托着下巴认真听。等下一阵沉默来袭,尹莹会很乖巧地离开餐桌,系上围裙收拾碗筷。姚桐也没离开,斜靠在椅子上翻看报纸。有好几次,尹莹可以感觉到背后姚桐的目光,似乎他还想对她讲点什么。等尹莹收拾干净,姚桐也起身了。什么也没讲,尹莹自顾回到自己的复印店。
有一晚,表姑去她的朋友家。下午三四点,打来电话说自己要很晚才回家,让尹莹做饭。“你陪你姑父吃饭哈,不许他多喝酒……”表姑好像把姚桐托付给了尹莹。尹莹早早停下工,去厨房忙活。等姚桐下班,尹莹已做了好几个菜。这一晚,姚桐有点人来疯,哇啦哇啦讲个没停。他问尹莹有没有男朋友,又问这些年尹莹跟继父相处得可好。尹莹不得不一一回答。仿佛为了公平交换“秘密”,姚桐开始讲自己的少年时光。他曾在一个叫“宓家浦”的小村务农。插秧季节,小腿肚上叮满吸血的蚂蝗。挑粪担最可怜,好几次连人带粪担摔倒在地,那个臭呀。还有揉菜籽,常有水蛇从菜籽壳堆里溜出来,吓得女知青们哇哇大叫……尹莹咯咯笑起来。不知怎的,表姑不在家,尹莹反而不那么拘谨。姚桐又讲桥城画坛的轶事,小县城艺术圈的蝇营狗苟。什么美协的年夜饭上,中年画家讲起自己的前妻如何恶毒,让一桌画友为他终于打赢离婚战而干杯,最后把自己喝得醉倒在桌底下……
尹莹笑得捧不住饭碗了。姚桐说,以后进入这个圈子就知道了,里面有多少“怪刁”。“进入这个圈子?”尹莹很惊奇。姚桐说,只要入一次画展,就可以直接加入美协。尹莹哦了一声,没有再语。姚桐也停止了说笑。短时间的沉默,让尹莹很不自在。姚桐的手机响了,他捏着摩托罗拉跑了出去。
时光流水。那几个月里,尹莹俨然成了表姑家的一员。有好几次,她跟着姚桐去看桥城艺术馆的画展。有一回本土画家的油画水彩画展。尹莹立在一幅《荷》前,挪不开步。画面上,没有荷花,只有凌乱的荷叶泛着干涩,苍白的枯笔勾勒些许草茎。姚桐说这是一个聋哑人画的。许是太靠近了,她的耳垂能触到他喷来的口气,透着薄荷的清香。恍然间,尹莹感觉自己已长成了中年知性女人。
白露前的一日,表姑的儿子姚韬回来了。十七岁的高个子男生,满脸的青春痘,眼珠子犹如黑豹闪着寒光。尹莹不钟爱这一个表弟,只要他回家来,气氛就很压抑。那日晚餐,平时谈笑风生的表姑也不怎么说话,只顾着给姚韬夹菜。姚桐抓来一本杂志,心烦气躁地翻阅着。而刘韬夸张地嚼鸭脖子,对着桌面啐出口中的残渣。尹莹快速吃完饭,起身躲进厨房,仿佛躲避一个快要爆发的秘密。
悬挂的钢筋锅掉了下来,砸在灶台上,她洗净后重新悬挂。“你有什么资格管我,你外面找女人以为我不知道……”餐桌边传来一阵怒吼,像桀骜的小兽迎头撞击。尹莹吸了口冷气,似乎又听到手掌的击打声——该是脆响的耳光。手上的锅铲落入水中,污水溅上脸颊。餐厅里又传来哭泣,压抑的女声。有人冲出去,黑色加长款风衣摔门而出——是姚桐。
尹莹鼓起勇气奔向餐厅。那个狭长的类似过道的餐厅格外空荡,只有表姑伏着餐桌痛哭。表姑看到尹莹,抬起地图样的脸颊。她不只是控诉姚桐的出轨背叛,而是多年来两个人的不合——装在一个瓶子里的水与油,根本融合不到一处去。“当初,他也是两腿烂泥,求着我结婚的呀……”她痛诉着姚桐的负心。尹莹没有谈过恋爱,只是猜测着一个人被所爱的人背叛,那应该像剜了胸口肉那样疼。她平时不喜欢表姑,此刻也有种溺水感,像置身于浪潮间,艰难地昂头,不让水流淹没嘴巴鼻孔。“姑父不是这样的人……”她好像不是在安慰表姑,而是在安慰自己,或者自欺欺人地为姚桐辩解。
姚桐回来时,尹莹还在店里。其时,已过晚上八点。她说不清自己为何迟迟没有回家。窗外,突如其来的雨水击打雨棚,甚是恼人。快九点了,姚桐敲开店门。尹莹见他撑着黑伞,像从远方奔丧归来。
他们隔着小圆桌对坐。姚桐打破了沉默。“我对不起你表姑。”尹莹没有想到他如此直接。“有些事情真的很难说清楚……”他十指交叉捂住脸,嘴里开始喃喃描述他的“她”。“她”比他小八岁,去年培训时认识的,不觉一年多了。“她”自然是漂亮的,而且很谈得来。“她也是搞美术?”尹莹问。“她是书法家……”姚桐双手罩着眼睛。他的手在灯光下显得特别白,尹莹甚至能看出手背上淡蓝的静脉在搏动。尹莹的脑海里闪出一个画面:古色古香的老房子里,姚桐在桌上挥毫泼墨,一旁的“她”安静地写小楷,书桌上有一个青瓷细颈花瓶,斜插着蜡梅。对了,他们都穿着民国服饰。
“她是个很安静很安静的人……”他喃喃自语,“疯狂起来也很歇斯底里……”有一回,他烦死了,关了手机。两小时后开机,发现有138个来电显示提醒——“她”居然一口气给他打了138个电话。“真像个疯子!”尹莹哼气道。“不不,你不懂。你终究还是个小姑娘……”他腾出一只手做着掸苍蝇的动作,好像他的“她”无比神圣,不允许遭受一丝丝的批评。
沉默再次来临。墙壁上的钟已指向九点半。如果再不回家,母亲就要打电话过来。尹莹艰难地站起身,走到电脑前,装作收拾文件,复印纸悉悉索索,放大了声音。姚桐终于放下双手,被遮盖多时的眼圈有点泛红。他低声下气叮嘱尹莹,他刚才说的话,绝对不能告诉表姑。“当然,我知道你是不会的……你是个懂事的孩子!”他轻抚了一下她的头。
“懂事的孩子……”尹莹咀嚼这句话,像嚼碎铁硬的豆子。一股冷风袭来,姚桐打开门走出去。他没有转弯进家门,而是往西边的更暗处走去。
一周后的某个夜晚,表姑打电话叫来尹莹的继父与母亲。继父与母亲劝表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又教表姑怎样收姚桐的心。他们聊到最坏的打算——万一姚桐提出离婚,表姑必须拿到姚桐出轨的证据。
“他死不承认呀!”表姑飙出崩溃的高音。母亲劝慰她,也许姚桐并没有与别的女人动真格。“他有没有动真格,我会不知道吗……我没啥文化,但我不傻……”有那么一瞬间,尹莹为表姑深感悲哀。表姑的确没能力像“她”那样与姚桐琴瑟和鸣——他们的婚姻走过十八年后,开始走向了“不合适”。
“我们可以插个暗哨。”继父的葛优脸,即便最烦躁的时刻,都能挤出猫的微笑。“谁?”母亲与表姑的目光随着继父的眼睛慢慢挪过来,齐聚到尹莹身上。“不不不……”尹莹感觉自己像被人揪住尾巴倒着拎起。表姑却咄咄逼人,擤着鼻涕说尹莹是最合适的。“姚桐不是跟你最谈得来吗?”此刻,她没有称“你姑父”,而是直呼其名,似乎这种不忠的男人根本配不上当“姑父”。“他以后跟你聊天,你留个心眼。一有蛛丝马迹,立马跟我说……”表姑用哀求的语气说着命令的话。
之后的日子,尹莹被墨云笼罩了。姚桐没回家吃饭,却常常在表姑上班的时点,忽然出现在复印店门口。他一进门,不等尹莹起身,就自己倒了水喝,诉说近期“战况”。听多了,尹莹也能猜出八九分,肯定又是那个“她”在追逼他离婚。一次据说吞了半瓶安眠药后,给姚桐打电线,最后还是自己跑过去。“她”却飞出来,扑到他身上。最后他们躲到她家附近的树林子里狂吻起来。“狂吻”当然是尹莹脑补的。她听得四肢冰凉,嘴唇哆嗦。这种琼瑶剧段子,理应发生在她这个年纪,怎么搞到“长辈”身上了。这位“长辈”瘫坐在她的电脑转椅上,像个迷失的青春期少年。他似乎彻底忘记她是他的表侄女,一厢情愿地醉酒似的诉说酒的毒性与甘美。她弄不清他到底是痛苦还是快乐,就像弄不清自己听他倾诉,胸口为何翻腾起浆液样的东西,纠缠成黄的甜蜜青的酸涩红的黑的疼痛,需要反刍好几天,才化成一滩液体,一点点被五脏六腑吸收。
很快,她发现了自己迷上了这种感觉。她晃着转椅,呆望窗外的世界。一切都虚晃起来,好像这世界从她的某幅画里跑出来。或者说,这小小的窗口本来就是她的一幅画。她不明白姚桐为何告诉她这个秘密,而且一再加码。也许,他也是喜欢她的,否则他怎么会把深藏心底的东西都给了她呢。他的“她”得了他的肉体(这多么龌龊呀),而她得到了他的灵魂——尽管,他的灵魂里藏着全是他与“她”的故事。
有一回,姚桐讲“她”不许表姑洗他的衣服,必须让他自己洗。因为“她”说,他已经是“她”的了,怎么允许他名义上的妻子洗他的内裤呢。“如果我再不自己洗,‘她’就撞车自杀……”姚桐用拳头敲击自己脑门。“怎么老是寻死觅活,有本事真的死一次……”尹莹失口叫道。
姚桐无比惊愕地望着她,双手捋平一张揉皱的复印废纸,反复揉着。她低头不语,眼泪已无法控制,迫使她不得不起身给自己倒水。她没有给他续茶,只顾自己大口吞着茶水。他像是安慰尹莹,更像是安慰自己,开始夸赞“她”的温柔。他说那次,他们培训结束后,一起坐出租车到火车站。在火车站的出口,“她”望着他的眼睛,撕着面包,一点点喂他。火车站门口人来人往,但“她”眼里,全世界似乎只有他一个人。“你能想象那种眼神吗?”他如梦初醒似的问了一句,似乎想印证尹莹是不是在听他诉说。
她慢慢转过身,走向小圆桌旁。“其实,你知道吗……”一股灼人的热流涌上来,是胸口的浆液。他好奇地问:“你了解什么?”她摇摇头,痛苦地咽了下去,像吞下一瓶卤水。“其实,你说的那些,我都不懂……”他哦的一声,松了一口气,似乎又有点失望。“你以后经历了,会懂的……”他轻叹道。她的泪再次勾出来,但她勇敢地噙着,不让它滴下来。她很清楚,只有什么都不让他知道,她才有机会听到他更多的倾诉,毒药似的浆液才会永不消失。
秋分之后,空气里开始有了桂花的幽香。那日给一所学校做广告牌,一句“春蚕到死丝方尽,蜡炬成灰泪始干”触动了她。这句烂熟的诗句,她竟然在瞬息间领悟出别样含义。
有一段时间,姚桐没来找她倾诉。表姑也缓和了脸色。晚饭时点,姚桐会偶尔出现。那一刻,尹莹总是将脑袋埋在碗里,急切地吃着。姚桐倒跟往日一样,关切地问她的生意。表姑的话明显少了,只是出于一贯的爱面子,跟姚桐聊一些单位邻里的趣事,拿人家的滑稽取笑一番。姚桐微蹙着眉,常常没等表姑讲完,就抓了报纸起身。
“那个有没再次出现过?”尹莹摇摇头。“我听他同事讲,他跟邻县文化馆里的一个女人很要好……”表姑盯着尹莹。尹莹刚刚收齐的筷子,哗啦掉落在地。她一根根捡着,随意地说,文化馆里大多是女人吧。“你怎么知道的,他跟你说过这女人?”表姑猛地抬头问道。“没有呀……”尹莹镇定地捧着一摞碗走向厨房,用超大的自来水声掩盖表姑压低声量的絮絮叨叨。她突然觉得表姑挺可怜的。
这件事,尹莹犹豫很久,还是告诉了姚桐。那日,姚桐情绪特别不好,炸出一句:“她要查,尽管查好了,反正一切都完了……”他踹了一脚蹲在门口的白猫。白猫痛楚地喵呜一声跑出去。“又疯了,又疯了……”他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。他说“她”逼他离婚,他反问“她”为何先不离婚,“她”就发作了,逼他将挂在办公室的两幅字还给“她”。书法作品都装裱好的,害他拆框时手指都划破了。尹莹这才瞥见他的右手食指贴了创口贴,染着深赭血迹,像极了婚外情的赘生物。他的怒气在他源源不断地倾诉中消释浓度。他问尹莹,他曾经给“她”画过一张侧身肖像,要不要也讨回来。她咯咯笑起来,她被自己放肆的笑声吓住了。她问他拿回来撕掉吗,肯定舍不得,放到办公室里,同事认得画中人。倘若拿回家,万一被表姑发现……她分析得头头是道,她发觉自己竟然如此老成。她瞥了一眼墙上的《秋山若画》,初见时觉得此画像出自明清大师之手,此时细看,完全是两回事。山的皴笔甚是杂乱,白云与山岚过于呆板,那种所谓的清幽的意境,犹如一个不愿修行的尼姑套上旧僧衣。
姚桐的声息沉了下去。看出来,他对“她”的反应远超于对表姑的反应。或者说,他对表姑极其轻视,好像根本不在乎是否离婚。他眼下要对付的仍然是“她”的打着爱的旗号的喜怒无常——他为之疲惫,又为之神魂颠倒……尹莹深深地叹了一声。
老西门的梧桐树叶开始凋落了。那晚开饭前,姚桐让尹莹看他的新作。尹莹老远就看到画板上一幅很简单的画,像是没完成的儿童画。画面中间有一条宽阔的浅棕色土路,一对男女向前走着。男人的衣服全是黑块,只用土黄色线条勾勒。女人着粉块上衣,雪青块算是裙子。两个人都没有五官,只有他们扭头走路的姿态能隐约看出情绪。尹莹说这画颇有日本画家熊谷守一的风格。姚桐说正是熊谷守一的画风。“她也想学画,学熊谷守一的,我自己得先备课……”他压低嗓音道。“你们又和好了……”尹莹呵呵道。他舞着画笔,没有回答。
表姑在喊他们吃饭。他们奔向厨房。姚桐主动去拿了碗筷勺子。表姑双手搁在餐桌上。餐桌上的葱烤河鲫鱼与番茄蘑菇鸡汤冒着热气,她的脸被热气氤氲着,看不出表情。等到他们都坐下来。表姑突然抓起一个公文包扔向姚桐。
“你发什么神经?”姚桐抱住公文包。表姑冷笑道:“打开来,看看里面藏着什么新玩意?”姚桐厉声道:“你翻了我的包……”表姑张开攥紧的拳头,一张揉皱的纸摊开来。姚桐抓起那纸,表姑趁势夺过公文包拉开来。一个小礼品盒,戳在桌面上。尹莹瞥见礼品盒上全是英文,应该是化妆品。“这玩意,要花掉1600,你给谁的?”表姑审问道。姚桐像被泼了一脸猪血,发狂去夺小礼盒。
“你们抢什么呀,这不是我托姑父买的吗……”多年之后,尹莹依然记得自己当时的镇定。一个才二十三岁的女孩,以赴死的决心拯救表姑与姚桐的婚姻,拯救姚桐作为“长辈”残存的最后一丝尊严。表姑的手愣在半空,缓缓放下来。姚桐在瞬息的惊愕后,接过那个礼盒,赌气放在尹莹面前,叫道:“不可理喻!”
表姑僵坐在饭桌前,脸皮发黑。她盯着尹莹问事情的缘由。尹莹轻描淡写地说,这东西实际上也不是她的,是她的一个闺蜜聊起,她托姑父出差时代购的。“你的闺蜜?哪个闺蜜?我怎么不知道……”表姑一脸狐疑。尹莹瞥向姚桐,姚桐自顾呼啦呼啦吃饭,仿佛这一切都是她们姑侄的错,与他毫不相干。尹莹感觉小腹在痉挛着下坠,随之下坠的还有胸口痛苦又兴奋的浆液。她没有再回答,只是埋头扒饭,就像第一次与他们一起吃饭,悄然无声。她拿汤勺舀汤,发现表姑夹了一条堆满葱条的河鲫鱼,讪讪地往姚桐碗里塞。姚桐冷着脸挪开饭碗,那条鱼快要掉落的瞬息,他还是迅疾地接住了。
“以后少让你姑父带这种东西……你姑父长得这么帅,我担心外面花花草草太多……”表姑用手肘撞了一下姚桐。这个以前惯有的动作,此刻让尹莹无比恶心。她突然希望自己的谎言被表姑戳破,自己与姚桐像被捉奸成双,被表姑痛骂。但是,没有!姚桐心安理得地吐鱼骨头,心安理得地接受她飞蛾扑火的救援。也许,他根本不在乎她的救援,根本不怕跟表姑撕破脸,根本不怕一切的暴露。
他推开饭碗起身,凳脚刮擦地砖,发出刺耳的呱唧声。尹莹听到内心的那枚茧咬破了。一个虫子飞了出来。
尹莹独自走在姚镇镇西的老街上。那条老街早已改造成桥城最热闹的步行街了。十年前,银泰入驻此地,就在表姑老房子的位置。表姑的老房子拆迁后,搬到了步行街北面的欢乐颂小区。这些年,尹莹总共去过四次。姚韬出国前,姚韬回国结婚,还有两次是带着继父去看望住在表姑家的姨祖母。表姑家的新房装修也没什么创意,客厅摆满了奇奇怪怪的瓶瓶罐罐,真伪难辨的名人字画。厨房比原来宽敞些,配了好看的餐具,但表姑做出来的菜比年轻时更难吃。至于书房,尹莹始终没踏入过。
姚桐在五十二三岁后渐露老态,也开始高调,喜欢展览他的成果。偶尔聚会,他会对年轻一辈讲桥城的画坛江湖,喋喋不休到了满堂灌的地步。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很有教养地忍耐他的独角戏。只有尹莹倚在沙发里,没有抬眼看他唾沫四溅的亢奋状。退居二线之后,姚桐越发勤奋,出了一本又一本的画册,还写了一本关于明清山水画的论著。每每他出了新著,总给尹莹邮寄一本。那些扉页上的题签不是“牧童何处去,牛背一鸥眠”这样的题画诗,就是经典画论,什么“山水之象,气势相生”、“凡画山水,意在笔先”……
有一回,他寄来新出的画册,题签为:“秋山若画。”这四个字猝不及防点燃了一座休眠火山,深埋多年的浆液不可抑制地翻滚出来。尹莹趴在办公桌上,泣不成声。二十多年时光在她的心里淡如流水没有痕迹。只有二十三岁那年,胸口压了一块岩石,任凭时光流水如何冲刷,都纹丝不动。谁也不知道尹莹为何一直未婚。这么多年,那些容貌俊朗,性情温良,家底殷实的小伙子一个个在她眼皮底下滑过,没有一个能激起她内心的震荡。稍稍微波轻漾,她心底的岩石就会抬上来,把仅有的希望压死在萌芽状态。她像抽掉了很多血,脸色苍白四肢无力地躺在床上。她一遍遍回忆当年他对她丝毫没有保留的倾诉,他们吃饭时心照不宣的相视而笑,他们一起怀揣着的秘密。即便在她奋不顾身救他时,他的心安理得似乎也出于对她的依赖。这些年来,他脸皮耷拉,头发花白,浮现在脑海里的依旧是初见时的潇洒。尽管她知道那幅《秋山若画》其实很不入流,他本质上是个自恋自私又怯懦的男人。可是,人生若只如初见,碎裂的绮梦依旧是绮梦。尹莹挨到三十岁。拗不过母亲,与一个男子领了结婚证。还没等到结婚仪式,又去领了离婚证。一来一回,尹莹赔掉了不少积蓄。三十六岁以后,母亲对她彻底死了心。如今,她在一家文化公司上班,住在城南的单身公寓里。节假日,她回老家与回娘家来的妹妹一家人团聚。
穿过步行街,拐入沿河的商业街,便到了表姑的欢乐颂小区。小区里柚子树清幽迷醉的香,不由让尹莹想起二十多年前第一次走在镇西老街的场景。这种虚晃感,使她第一次体会到人生如梦。已经三四年没见姚枫了。表姑说,本来想叫个小阿姨来帮忙,可老头子那犟脾气怕处处挑剔小阿姨。“这么多孩子中,尹莹就像亲侄女,他最喜欢的……”母亲转述着表姑的说辞,后来表姑又打来电话,说她就出去两三天,等亲戚的丧事办完了就回来。“我们当年可是把你当自己的囡宝宝待的哟……”表姑戏谑道。
姚桐的确老了。尹莹一进门,就瞥到一个坐在轮椅里的老头子。他的头发已掉光,头皮也显得毫无血色。看见尹莹,他张了张嘴算是打招呼。表姑说,他现在不只是腿有问题,老年痴呆才是最麻烦的。表姑收拾着摊在沙发上的衣物,一边交代伺候姚桐的细枝末节。“都是前世欠他的……”
屋子里安静极了。晨光在地板上漾动,空气里弥散着怪异的腐酸味。那些从医院里带回来的脸盆尿壶和助行器,都杂乱地堆在角落里。搁在茶几上的一盆兰花枯叶横生。餐桌上方的一幅墨荷卷轴,明显仄歪了。
轮椅上的老人低声唤她,说自己要喝茶。尹莹拿了杯子倒了温水捧给他。他接过水杯,抬头望她。还是当年那双眼睛,眼圈的皱纹和眼珠的浑浊刻满时光印痕。尹莹别过脸,走开忙碌。脑后却传来他低沉的声音,“你还没结婚吗?”她捏着抹布怔住了。“还是结婚的好,否则老了生病都没人照顾。”他口气里带着隐隐的叹息。尹莹一个激灵说自己有男朋友。他哦哦几声,就不语了。沉默片刻,他又说男朋友总归不靠谱,结婚才是硬道理。尹莹随便应了一声。时光真是很可笑,二十多年前,当他没完没了向她倾诉他的婚外情,他不曾想过她正值婚恋年龄。如今,当她也长到他当年那个年纪,他倒关心起她的婚恋来了——他没有老年痴呆。
接下来的两天,尹莹发现他能正常看电视,看画册,看报,手指灵活地划手机。他只是胃癌引发的身体虚弱,外加腿骨摔伤手术后的行动不便。
第二日午后,老人让尹莹推他到书房间。那是尹莹第一次进入他的“新书房”。整个布局跟镇西老家没什么区别,原本的书柜都成了密封的,一个个像保密箱。墙上挂着很多字画,有装裱好的,也有卷轴直接挂上去的。角落里堆满了棕色小皮凳和小画架。尹莹听说过,姚桐刚退休那会儿,曾在家里办过小型国画培训班,带了五六个学生挣外快,贴补在国外镀金的姚韬。如此骄傲的家伙,也为五斗米折腰,尹莹暗自呵呵。
“莹莹……”他让她坐下来。“我们很久没有聊天了……以前,我们有多少话可以说呀……”他的右手敲击着轮椅扶手。“姑父,您想说什么?”她吞咽着涌上来的口水。“我这辈子什么都好,就是对不住一个人……”他叹息道。这突如其来的叹息犹如电流,她一阵痉挛,那沉寂多年的浆液又不可抑制地涌上来。“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呀……”“我听着……”她的声音在颤栗。她相信他一点也不糊涂。“我真的很对不住她,这么多年了……”他浑浊的喉音里涌动着落寞。“您不要再说了……”她转身给他倒茶,眼睛被氤氲的茶水迷住了。
他指了指东墙书柜,叫尹莹打开第三扇门。尹莹发现中间一排都是装裱后的小尺幅画。他让她取出最下面那幅。她的手微颤着。等她终于取出来,一切都明白了——刚才一瞬间的自作多情是多么可笑!
画上的女人半侧着脸,还是能看出眉眼间的风姿。那应该是个有着丹凤眼水蛇腰的女人,七分妩媚三分凌厉。他接过画像,浑浊的眼睛清澈起来。“很多人都说仙子只在书中有,可我真的遇到过仙子……莹莹,我一定要告诉你,让你知道……你不知道,以后就没人知道了……”他丑陋的下巴哆嗦着。“那是很多年前了,我跟你提起过,你还记得吗?”
尹莹笑起来,很放肆地笑着。她能听到自己的笑声溢出书房,连脚下的地板都在震动。“我知道她是谁,您不用告诉我……”她咬牙切齿道,“仙子?能给你打138个电话的疯女人,还叫仙子。能逼着你不允许表姑给你洗衣服的痴婆,还叫仙子。能让你敲破手指也要摘下那幅烂字的神经病,也叫仙子……你都忘了,忘了她怎么折磨你,怎么折磨表姑……”她说不下去了。她喘着气,盯着他浑身发抖。他的下巴湿漉漉的,像喝水不小心漏了嘴巴,落在衣服的前襟上。“不许侮辱她,不许污蔑她……你根本不懂感情,难怪你到了老姑娘还嫁不出去……”因为气愤,他吐字快速而含糊。
“你根本不懂感情……”她听清楚了,声如霹雷轰击着她。二十多年了!二十多年来,她一直在隐隐等待他的歉意,等来的竟然是这样的评判。她奋力从他手中夺过“仙子图”,高举过头顶,往地板砸去。玻璃框架碎裂了,晶亮的碎玻璃四处飞溅。她毫不顾及他在身后嘶吼,冲过碎玻璃的防线,抓起那幅画,三下两下就撕个粉碎。她举起血淋淋的手指,对着满地的碎纸片道:“现在,您放心了。除了我,这样一个世界谁也不知道有过这个人……”
她又笑起来,声音凄厉,像个真正的疯子。混乱中,听到背后一声闷响。她转过身去。他像一头被捅了刀子的老牛栽倒在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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